因為朋友間接的引薦,這幾天讀完了日本作家宮本輝的中篇小說《錦繡》。這部書信體的小說,是以一對新婚才兩年多就離異的夫妻,於分手後十年在一個幾乎完全不可能的場景下重逢。其後兩人以十四封書信往返展開對話,試著解開十年來的疑惑、嗔怨、愛恨夾雜的思念,也碰觸了許多生死議題。
小說很好看,尤其當兩位主角過去十幾、二十年潛藏的生命細節與巨大情感一一揭露,累積到底讓最後兩個章節非常令人動容。
閱讀《錦繡》,不時覺得自己像是在追劇。為什麼?最大的可能是因為這本書信體的小說收納了十四封男女主角久別重逢後的通信,一封信就像是一齣影集的其中一集,將故事多推進一些,角色性格的線索多揭露一些。十四集也像是某些美劇的標準格式,試播集+一季十三集。而作者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經常在信的末尾留下「鉤子」,讓讀者迫不及待想繼續看下去,有那種「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的感覺。
譬如在男主角有馬靖明的第一封回信末尾,他寫道:「為什麼由加子(註:他的舊日戀人,小說的關鍵角色)要自殺?為什麼他拿刀刺殺我?仔細思考,我想應該沒有必要對你說明詳情。」看到這兒,讀者可能會想,不會吧,這不就是女主角勝沼亞紀十年來一直希望解開的謎嗎?你不肯說那還有什麼戲唱?又或者在下一封亞紀回信的結尾,她也自認「多餘」地添上一筆:「我先生這個月底到美國三個月。」嗯哼,有點耐人尋味啊,老公不在三個月,兩人會因此舊情復燃嗎?
我覺得宮本輝在結構上還有一點厲害的是,連信的長短和回信間隔的天數都可以有戲,看得出寫信者當下或是急切或是猶疑或是天人交戰的心理狀態。
那種書信長短不一的結構當然非常真實,但也讓我聯想到 Netflix 的戲有不少打破過去的成規,每集節目的長短有時差距不小,端看是否能夠飽滿地講完故事,或者留下足夠的伏筆。
說到追劇,已印行的小說當然就和現在很多 Netflix 的影集一樣,是「所有集數一次上架」的,你要一口氣追完當然沒有問題。但我自己在讀《錦繡》的過程中,卻數度掩卷暫歇,不是因為吸引力不夠,而是想同步感受書中主角等待著下一封來信的心情,在故事裡最長的間隔可是長達兩個月,主角的心情應該可以用「望穿秋水」來形容吧。
而在我知道只剩最後兩封信的時候,我也幾乎擱下了一整天先去看其他的書,再回頭將它讀完,就像是我黏上 Netflix 之後,好幾齣我很愛的戲像是《幸福谷》、《困獸之鬥》、《秘密森林》、《怪奇物語》等,我都是忍了一小段時間,才重新開機看完大結局,然後接下來好幾天會覺得若有所失。
《錦繡》就是有這樣像是讓人在追劇的魅力,然後在故事結束後要緩下來讓波動的情緒慢慢退潮。
再來談談在故事裡扮演要角的莫札特。女主角亞紀在離婚後陷入無法自拔的情緒低潮,住家附近由一對老夫婦所經營的「莫札特」咖啡店,店內清一色地只播放莫札特的音樂。亞紀在這裡因著音樂以及老闆夫婦保持著一點距離的溫暖,而得到某種程度的撫慰與救贖。
這之間,亞紀與通曉莫札特所有作品的咖啡店老闆有一段對話,其實初識莫札特音樂才一、二天的亞紀直覺地說:「感覺上,生和死說不定是同一件事。這麼大而奇妙的主題,莫札特居然能用優美的音樂加以表現。」接著老闆不置可否的呢喃回應,讓亞紀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覺得不明白自己究竟表達了什麼?
但這段話在故事的後半卻多次重現,也對稍後因祝融而受災的老闆以及亞紀本人,對生命的體悟起了引信般的關鍵作用。
其實對藝術的體會應該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優秀的藝術也常常承載著意在言外的強大隱喻,讓閱聽者不自覺地受到感染。
看完《錦繡》的第二天,我在捷運上放空時,突然有點跳tone地想起一段音樂的經驗。很多年前的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由大師 Philip Glass 編寫的配樂我非常喜歡,當時上下班都還開車,一張CD在車上就經常反覆播放。有一回,一位同事順路搭我的車,打開音響剛好又是這張專輯,聽過一、二首,同事突然說:「好想自殺喔。」我當下嚇了一跳,反問她:「你說什麼?」而她的意思其實是,這音樂讓她強烈感受到「自殺」這件事情,當時沒看過《時時刻刻》的這位同事,其實完全不知道,電影中的幾位主要角色其實就面對了這樣的生命情境與創作困惑,通篇作品談的就是生死、孤獨,與絕望。
回到《錦繡》本身,真的是本好看的小說,深刻但易讀,只是現在市面上好像連二手書都很難找,有興趣的話可往圖書館搜尋一下。